对于去年12月28日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甘肃庆阳市宁县焦村乡长官村村民李汉生仍记忆犹新。
上百辆车、千名村民，排成了长长的队伍，前面打着白横幅”小军一路走好”。”五六百人哭的声音，比吹喇叭的声音还大”……
葬礼，是为长官村村支部书记李小军举办。
今年53岁的李小军，是焦村乡乡政府推出的”能人”，亦是长官村新农村建设的领头人。他在任四年交给村民的成绩单是：10公里平整的石子路，8栋6层的楼房和30户整齐划一的别墅，以及一个占地约140亩的公墓。
然而，为了完成这些工程项目，李小军四处借贷。村民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长官村资金链断裂后，债主三番五次上门找李小军要账，那是无力偿还的4000多万元借贷。
2014年12月20日17时许，在长官村村委会大院内，当李小军再次面对催债的债主时，喝下了4瓶农药，丢下了一手建起来的”美丽乡村”，最终把自己埋在了自己修的公墓里。
焦村镇镇长朱世辉说，长官村的工程款主要来自于银行贷款、信贷公司借贷、个人借贷等，都是李小军一手操办，”工程量大，上千万元，我们之前就想劝停。”并称，李小军喝药自杀，不是因为欠债，是家庭不和睦。
天快要亮之前，唢呐的呜咽和女人的哭凄声，就像互飙高音一样，此消彼长，在黄土高原北风的助力下，声音从庆阳市宁县示范园区长官村传到了路对面的庆阳市新农村建设示范点怡馨家园。
人们正举行着一场中国北方乡村的传统葬礼，逝者是长官村村支书李小军。
对于李小军，长官村村民的评价是，长官村的发展都得归功于李小军。
长官村多名村民向澎湃新闻回忆，李小军任职前，外界叫长官村是”烂长官”，”别说开车，就连自行车也骑不进去，得扛出村子再骑，车停在路边晚上不开进村，路窄不说，路上深坑多，下雨天水能积到大人的脖子，有的沟深五六米啊，谁敢走？”
李小军任村支书时长官村盖起的6层楼房。 澎湃新闻记者 王万春 图
李小军任村支书四年后，长官村8栋6层的楼房，共27个单元楼竣工，虽然还没入住，但其中有的楼已经装上了黄白相间的外表，在阳光的照射下亮铮铮的。30户整齐划一的小别墅，已经有部分住进了人，一个个像个大户人家的样子。
此外，长官村还修建长10公里、近10米宽的石子路，以及占地约140亩的公墓。在村民们眼里，长官村的前景是明朗的。宁县政府也特地在这附近路口打出了”宁县长官路口率先发展示范区”的横幅。
这一切，其实和宁县县委、县政府公布的《宁县美丽乡村建设实施方案》分不开，像长官这样的示范园区，到2018年时，要创建4个示范乡镇、40个示范村、77个创建村，800户示范户，2019年要申报省级美丽乡村先进建设县。
治村
李小军上任长官村村支书，是在2010年8月，原本头脑灵活、关系广泛的他在外经商。
新官上任后，李小军”第一把火”是修路。他把原本连自行车都骑不进去的坑洼土路，铺成了约10米宽平整的石子路，在村里铺了10公里，现在就连班车也能随意进出了。村民李汉生说，李小军原计划今年把路面给硬化了。
修好公路之后李小军主导推平了村子东侧的山沟，修建了一个占地140亩的公墓。1月3日，澎湃新闻走进公墓时，门口青瓦建成的牌坊上书”卧龙岭公墓”，进门就是公墓管理处办公室，新建成的公墓内埋葬的墓堆还不到20个。
卧龙岭公墓建成之后，让宁县县委、县政府一度引以为豪。宁县县委县政府曾在甘肃省媒体宣称，宁县把建设村级公墓作为推进殡葬改革的突破口，统一规划，集中建设。这也引来邻近区县民政部门前来考察学习。村民李自强回忆说，在各级领导去公墓考察的现场，宁县县委、县政府官员当众承诺，公墓建好后政府会给长官村财政支持40万元。
村民李自科告诉澎湃新闻，公墓修了3年，不仅安葬村里的人，也安葬外地人，”卖公墓有收入，这是一个远大目标。”
在修建公墓的同时，新农村建设并没有搁置。村子西侧临近公路处，8栋6层的楼房承包给不同的工程队，一栋栋修建了起来，还有在高层楼房与村子之间30户整齐划一的小别墅。
“下水道这些都装了，通电通水通煤气，住进去跟城里的楼房没区别。”村民李自强说，1平米近2000元，在当地算来不贵，宁县县城的房价平均3000元，庆阳市西峰区的房价平均5000元，而这里距离县城和市区分别是23公里和32公里。
“这些房子既不是商品房，也不是集资房。”焦村镇镇长朱世辉向澎湃新闻表示，土地当初是村委会以建设新农村的名义获得了国土局的批文。”后来占地多，我们也想去拦下来，但没拦住。”
澎湃新闻调查后获悉，原本长官村村委会以建设新农村的小别墅为名进行审批，当时宁县国土局等相关部门批复了50户小别墅占地面积，且手续一应俱全，同时县政府承诺等工程竣工后，每户获得2万元的财政扶持。
但是，在长官村修建的过程中，只修建了30户小别墅，把剩下的20户用地盖起了楼房。
依据乡政府和村委会的说法：第一年修建了3栋6层的楼房，第二年继续打地基准备修建另外的5栋时，李小军被乡政府喊去谈话，劝诫李小军占地面积大、工程量大，要让他放弃，但已经打出地基的工地上，施工并没有被喊停。
“他已经迈出了那一步，越修越大，硬着头皮干了。”当时参与项目工程审批的知情者说。
除此，李小军带领村民给长官村小学捐款改善校舍，又鼓励村民捐资修建长官村的庙，”每年大年初一时，全村人要到庙里去烧香集会。”村民吕阳说。
李小军的计划不仅于此。村民们告诉澎湃新闻，他还计划在新农村项目中给村里建村民广场、敬老院等一切基建设施。村民们称这一切都是”百年大计”的事情。
李小军的妻子说，一开始上任后修路时，村里人不理解，没人出劳工，”他每天起来早饭都不吃，挨家挨户地去叫，却被人家骂。”
修建新农村楼房征地时，也出现了反对的声音。2013年8月网上一篇帖子斥责李小军：征良田他独断专行，村上无第二人参与，上亿元的工程即将完工，无任何批文手续，全村无第二个人参与管理。
长官村多名村民称，”这应该是5队的人说的，征地他们不高兴，但征地有补偿，很少有人不满意。”
相比村民们不同的声音，钱，应该是李小军最头痛的问题。
村民李兴发、李自强等人告诉澎湃新闻，修建公墓原本政府承诺的财政拨款40万元，宁县民政局最终只给了5万元，期间资金链断裂，工程一度搁浅。
而盖楼房的钱基本是靠借贷来支撑，之前批复的50户小别墅，建了30户后把剩余的20户的用地修建成了楼房，每户2万元的财政扶持没有拿到，”他（李小军）只能找高利贷。”村民李兴发说。
焦村镇镇长朱世辉向澎湃新闻证实了工程款借贷的事情。朱世辉等政府工作人员称，长官村的工程款主要来自于银行贷款、信贷公司借贷、个人借贷等，都是李小军一手操办。”工程量大，上千万元，主要是借款，具体不知道，我们之前就想劝停。”朱世辉说。
据村民们的说法，这些欠款现在至少在4000万元以上，”借的高利贷，光利息就有50多万。”李自强说。
李汉生说，期间李小军还拿出了出嫁大女儿的约3万元彩礼垫付工程款，2014年初大儿子结婚时，又把3万元礼金拿出来再一次去垫付工程款。
2010年乡政府推”能人治村”，李小军当上了村支书。”上面要能人治村，2010年8月份，政府选的就是他（李小军）。”村民李兴发说。
当上村支书后，乡政府授予李小军 “2011年度支持公益事业突出贡献奖”，宁县县委县政府授予其”2012宁县创先争优优秀共产党员”。
在庆阳市委组织部主办的庆阳党建网上，2012年的一篇农村党建文章中，李小军也是”能人强村”的典型代表人物，文章称2010年李小军任村支书后，打通了9.2公里路网，开工建设了小康住宅小区，建成了园林式公墓一处等。
荣耀的背后，在村民们的印象中李小军为家庭所做的似乎不多。
如今李小军家的三排砖混结构的房子，还是李小军父亲在世时修建。2014年，李小军在家里打上了水泥地坪，这也是他对家里唯一的修缮。
现今，80多岁的老母卧病不起，大儿子2014年刚结婚，小儿子正读高三，成绩优秀，”明年（2015）高考又要钱，他（李小军）压力越来越大，尤其是这半年来，眼看着过年了，他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村里见到人也不搭理，他怕别人来找他要钱。”李自强说。
“整天骑着个破摩托到处借钱，压力越来越大，人多的地方他都不爱去，开始躲着走。”多名村民说。
但谁也不曾料到，53岁的李小军，会丢下了一家老小和他一手建起来的”美丽乡村”，把自己埋在了自己修的卧龙岭公墓里。
下葬
2014年12月20日，债主再一次找到村委会向李小军催债。
据村民们回忆，这一天除了来自信贷公司要高利贷的人，还有一名包工头也带着10多个农民工。在长官村村委会院子里，无路可走的李小军喝农药自杀。
“喝了（农药）后他还给人打电话，说喝了药了，再救不下了。”村民吕玉海说。
李小军随即被送往临近的和盛镇医院，但没能救下。
在遗体从医院拉回村里那天，100多辆车子排成队，村里的人和临近村子数千人前呼后拥，前面打着白色横幅”小军一路走好”。
村民为李小军写的悼词。 澎湃新闻记者 王万春 图
“都揽在他一个身上了，房子还没卖出去，逼的不行就喝药了。”村民李自强说。
不过，焦村镇镇长朱世辉并不这么认为。朱世辉说，”债多了不压身，虽然欠款跟这事有关系，但其实主要是他家庭的原因，他和妻子长期不和，家庭不和睦很少回家，家庭压力大的结果。”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镇政府给了他们家5万元安葬费。”镇长朱世辉说，对于村委会欠下的债务，他们也正在协调，先是组建新的村领导班子，把这摊子事给揽下来，政府也出面和债主、工程队进行了沟通协调，”接下来只有卖房子还钱。”
对于李小军的妻子来说，她最大的愿望是供小儿子读完书，”当时乡政府推他当书记，我说不要当，他硬揽了下来，要是不当就好了。”说毕，她揉了揉眼睛，趴在炕上又抽泣起来。
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