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真:高校腐败已远超想象力

(华联社3月27日讯)据腾讯网报道,大学历史老师聂致远正在上课时,收到怀孕五个月的妻子发来的短信: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暗示要去医院做人流。

聂致远如五雷轰顶,他想起妻子最近总是一个人发呆,意识到这次她可能是来真的,他不顾后果地抛下课堂,奔向医院……

矛盾的导火索在于聂致远只是一个普通老师,没评上职称,他妻子赵平平是一个没有编制的小学老师。妻子觉得丈夫不会”运作”、不求”进步”,前途渺茫,自己的日子过得不精彩也罢了,不能忍受孩子一出生就比别人落后一大截:吃不上进口奶粉、请不起保姆、上不起好的幼儿园……

这是阎真小说《活着之上》里面男女主角矛盾的高潮。撇开女人的”虚荣”不说,聂致远作为一名有着一定坚守的知识分子,屡屡遭受心灵拷问:是卑躬屈膝、运作钻营以谋求生存发展空间,还是为坚守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而忍受清贫?

也无怪乎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陷入这种泥淖,原本被尊为一方净土的高校已经被各种腐败和钻营渗透,钻入毛孔。这部小说直面了高校的潜规则与学术生态的阴暗面,以锋利的笔触揭示高校腐败的内幕和一些中国知识分子的堕落。

作家阎真是湖南长沙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曾在天涯》、《沧浪之水》、《因为女人》等,理论著作《百年文学与后现代主义》,还出版有《阎真文集》五卷。

直面高校无孔不入的潜规则

《活着之上》的第一落点在聂致远如何考博士这个环节。小说写道,这几年考博士与前些年不同了,博士招考的名额有限,很多人在排队,不仅有想做学问的研究生,更多的是各种关系户,乃至官员金主。最抢手的博导不仅是学术权威,更多的是那些担任着行政职务的院长、校长。而关系户及”有资源”的学生往往成为导师优先考虑的对象,纯粹的读书人所享有的空间越来越狭窄。所以主人公聂致远连续考了三年,最终”搭帮”一个朋友的推荐,考上一个较为边缘的教授门下做学生。

按聂致远的理解,在高校做历史老师是兴趣和职业的结合,只要自己用心钻研,做出高质量的论文与研究成果,必然会有光明的前途。然而权力的触角已经伸进高校,无所不及。所有资源都掌握在行政部门,在行政权力面前,教师的发言权相当有限,地位极其被动。无论是评职称、评国家科研项目还是评教授,如果没有拜托”有权势的人”帮忙说话,就会”毫无意外”地落选。

更糟糕的是,发表论文本是评价教师的客观、外在的标准,现在,这个第三方评价平台也已失灵。这种失灵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几乎所有的学术刊物都要收取版面费,原来高高在上的学术裁判变成了需要创收的经营者。依据《活着之上》里的案例,一篇论文的版面费是七千至两万五不等,不同等级的刊物价格不同。另一方面,几乎所有的学者都开始将学术与资源的位置对调,资源第一,学术第二。如果不是直接或间接地和刊物负责人有交情,连这种交版面费的机会都没有。学术的竞争演变成关系和人脉的竞争。

就连一向清高的冯老师(聂致远的导师),为了儿子也采取了”暗箱操作”。不屑于去拜码头、拉关系的冯老师渐渐被学术圈边缘化,但他自觉已万事”超脱”,唯独子女难超脱。”丈夫虽有志,儿女固有忧”。他的儿子平时模拟分数总是离一本线差一截,他暗中利用所带博士参加高考(课程)历史科目阅卷的机会,提高了儿子这一科的分数,最后其子顺利进入人民大学商学院。

这些潜规则及钻营不仅腐蚀了高校老师,就连学生中也出现了”运作”。”大运作”如高考招生时通过文艺生、体育生等特招渠道进来,录取分远远低于一般专业,进校后再调入理想的专业。”小运作”如通过各种关系给任课老师施压,让其为学生开小灶,提前透题,改卷时提高分数。连竞选班干部,发个助学金,都成为社会潜规则的延伸。几乎在每一个程序、每一个细节上,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存在。

这种无所不在的运作和钻营,编织成一张巨大无形的网,使身处其中的主人公时常感到压抑、愤懑,让读者也感同身受。

尽管如此,主人公的生命线还是呈”螺旋上升”趋势。尽管历经曲折、困顿,但最终也评上了副教授、教授。虽然第一流的资源轮不到他,但第二流、第三流的资源比如找工作、涨工资、评职称,都没有落下他。

这与阎真之前的作品《沧浪之水》不同。《沧浪之水》里的池大为的人生,是一个明显的V形。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房子没有,职称没有,儿子被开水烫了没钱治,夫妻俩跟岳母长期睡一个房间导致他性障碍……等到他幡然悔悟,开始”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时候,立即在官场春风得意,呼风唤雨。

人物命运的不同安排折射出作者心态的变化,阎真的解释是:”十三年前,我发表了《沧浪之水》,写的是环境对人的强制性同化,人在现实面前,除了顺应,别无选择。但后来我想,如果每个人都顺应环境,那还有谁去坚守一点什么,去做一个好人、一个君子呢?所以我想用一部小说,来表达知识分子的精神坚守。”

阎真在高校教书三十余年,一直很想写一部高校题材的小说,”我要写更加真实的高校小说,很多高校小说有负面黑暗的东西,其实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他们这么写,更多是一种小说的因素在里面,或者是情节故事的需要。就我对生活的体验而言,身边还有很多能够保持淡定、从容的高校老师,我希望把这种心态和状态写出来。”

主人公聂致远虽没有特定的原型,但阎真说:”小说中间每一个情节、每一个细节我凭空想象得很少,绝大多数有生活的事实支撑。这些细节来自三个方面,自己经历的,从旁边观察到的,听同事和朋友说的。”

小说2014年12月出版,作品节选版发表于当年《收获》杂志第6期,引起读者和评论界的关注,获得首届路遥文学奖。2015年3月3日在京举行的作品探讨会上,文学评论家白烨称这是”通过很小的口子挖了一口深井”。

访谈

知识分子越来越世俗化

腾讯文化:这本小说描绘的高校教师生存状态,真实程度如何?

阎真:我试图对生活进行零距离的表达。小说发表后,大家都觉得很真实,从来没有任何人说虚假。也有人说我下笔不够狠,太平和了。我在小说中没有写那些极端的事情,而是想表达具有普遍意义的状态。小说中的人物没有特定的原型,但细节都是真实的。

腾讯文化:小说主人公屡屡因为追求独立精神而不得不放弃名利,在名利与精神之间挣扎,你在多部小说中都有触及这一主题,现实中,名利与精神存在尖锐的冲突吗,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阎真:当然,在现实中,并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存在这种冲突,都有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两者协调的时候也是有的。比如,我写了小说,既表达了我的思想,又有精神和物质的收获。但这里有个前提,就是我写的就是我自己想表达的,自我思想和人格的体现。如果我为了某种利益去写我不愿表达甚至反感的东西,那就是人格扭曲了。这种人格扭曲,在生活中是普遍存在的,你有时不得不服从那种潜规则。这就是尖锐的冲突,这种冲突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当然,有些人的思维方式已经完全功利化了,比如小说中的蒙天舒,这样的人唯利是图就不会有什么内心冲突。

腾讯文化:小说中贯穿着对传统文化名人如屈原、陶渊明、曹雪芹等人的景仰,这些人崇尚独立人格精神,但穷困潦倒一生,在现代,一个知识分子保持独立的人格,命运会如何?

阎真:古代的那些文化英雄,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如果他们背向主流社会,简直就没有生存的空间。他们用自己的选择,证明了现世的富贵并不是最高的人生价值。这种状况在现代不能说已经终结。也许我们可以说,现代的选择空间更大了,这为人格的独立提供了一定的现实基础。但这种基础还不是那么广泛,希望随着社会的进步,情况会更好一些。我的小说也是在做一点小小的努力吧。

腾讯文化:在这个市场化年代,金钱似乎成了大多数人唯一的目标,知识分子如何坚守自己的价值和追求?

阎真:有人说,在我们这个时代,最核心的价值观就是拜金主义。我们要承认市场的合理性,所以也要承认功利追求的合理性。问题是这种合理性不能无限放大,超越它自身的边界。知识分子在我看来,是那些超出个人的视野,去思考世界和选择人生的人。问题是在现实生活中,知识分子在很大程度上世俗化了,即把个人的利益看作意义和价值的边界。这就是我们忧虑的问题,也是我的小说想表达的问题。

腾讯文化:最近一位博士春节返乡笔记中也提到面对物欲横流、攀比成风的乡村,作为一个博士感到知识的无力,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阎真:知识分子对现实的无力感,是很多人都能感受到的,我自己也能感受到,并在小说中做了强烈的表达。这种无力感说明了,在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中,理想的力量还是非常有限的。

学术评价机制严重扭曲

腾讯文化:《活着之上》里面提到高校博士招生过程中的一些腐败或者说钻营现象,你从事高等教育三十余年,据你观察这种投机钻营现象普遍吗?

阎真:各种潜规则在高校还是比较普遍的。在招生中,越是高层次的学位,潜规则的作用就越大。

腾讯文化:期刊发文可谓学术评价的第三方标准,这一机制还公平吗,存在哪些问题?

阎真:期刊发表论文,对一个高校教师来说,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评职称、拿项目等等,都要过这一关。因此,发表论文的竞争越来越激烈,现在可以说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所以,期刊的编辑,特别是那些大牌期刊的编辑,是很多老师都想争取的对象。这就造成了评价机制的严重扭曲,人际关系和经济在其中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是当前高校学术乱象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

腾讯文化:现在的一些高校有自主招生计划,与高考相比,公平性如何?

阎真:在小说中,我表达了对自主招生的意见。自主招生的初衷也许是好的,给那些有特长的考生更多的机会,但在执行过程中间,有了很大的偏差,权力、金钱和人情也渗透进来了。我希望能对这个制度进行改革,以裸分作为录取标准。这也许会委屈了几个钱钟书(据说他的数学一塌糊涂),但坚持了高考的基本公平性。这更加重要。

腾讯文化:高考作为筛选人才的标准,是保留好还是改革好,你有何看法?

阎真:高考是一个国家选拔人才的基本方式。有人对高考进行攻击,说高考指挥棒简直是罪恶滔天。但在我看来,如果没有高考,或者将高考权下放到每个学校,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局面?简直不敢设想。穷人家的孩子改变命运的道路在极大程度上就被堵塞了,所以,高考纵有种种不是,那它也是唯一的公平选择人才的方式。应该说,以往的高考制度还是行之有效的,我国各个岗位的中坚人才都是从高考出来的,那些说高考罪恶滔天的人他自己也是从高考出来的。高考的改革应该慎之又慎。我非常感谢你提到了这个问题,让我有机会表达了自己很久以来想表达的想法。

腾讯文化:如何看高校过于行政化?

阎真:高校的行政化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在行政权力面前,教师的发言权相当有限,因为资源都掌握在行政部门,一个教师他敢说不想争取那些资源吗?所以说他处于一种被动的地位。

腾讯文化:能否谈谈对高校改革的看法?

阎真:有些改革,也许理念是非常好的,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间,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中国人太聪明了,他能把各种理念为我所用。比如,学术评价机制是从西方学来的,但到了中国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为何作品中女性总是逼丈夫做小人?

腾讯文化:无论是《沧浪之水》里的池大为还是《活着之上》里的聂致远,他们”进步”的压力似乎都很大程度来自妻子的施压,现实中如果妻子有一定精神境界,是否就不存在这种矛盾?

阎真:请大家理解,我是在写小说,写小说总要来设置一些矛盾冲突,作为情节的推动力量。女性更加关注眼前的生活,在现实中也是一个普遍现象,所以我这样写也是有现实基础的。生活中有精神境界的妻子,理解丈夫的妻子,应该说还是不少的,我有些同事的妻子就是这种状态,她们不给丈夫那么大的压力,也不逼着丈夫去做小人。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女性都有,希望读者不要因为我写了小说中那样的女性,就认为小说代表了我对女性的普遍看法。

腾讯文化:主人公和妻子的这种矛盾是否可以说是找对象之初的失误:只重外表不重内心?

阎真:这种失误是很多年轻男性会犯的错误。现代社会这种图像化的阅读方式,更加重了年轻男性选择对象时犯错误的可能性。我希望所有的男性都找到外表和内心都很完美的女孩,但实际上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有相当生活阅历的男人,可能会更加注重女性的性格和内在修养。

腾讯文化:你的多部作品中,女主角几乎总是抱怨丈夫没出息、不能给一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似乎意味着女性只能依靠男人,不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命运?

阎真:现代社会为女性打开生存空间和事业空间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但我们还是很难说男女平等在真正意义上得到实现。这一方面是由文化传统造成的,但生理差异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因素。比如,男人能代替女人生小孩吗?女人在这个过程中更多的付出不会影响她的事业吗?我认识好些女性朋友,她们事业上有一定的成就,但到了三十多岁还不敢生小孩,担心一旦离开现在的岗位,被别人取代就再也回不来了。

腾讯文化:在你的多部作品中真正而长久的爱情是缺席的,一开始的相互好感经历婚姻的磨砺后,最终变得牢骚满腹、相看两厌,你如何看待婚姻和爱情?

阎真:恋爱的激情,在任何男女关系中,总是很难维持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上的。不管双方多么优秀,平淡的一天总会到来。人们要承认这种平淡,以亲情取代激情。如果不能完成这一过程,婚姻就很难避免失败。这是我对婚姻的看法。婚姻和爱情在现代社会都面临着严峻的挑战,这种挑战对女性来说也许更加激烈,我曾在《因为女人》这部小说中表现了这个话题。

腾讯文化:《活着之上》里能看出对女子贞操的重视,当男主角聂致远得知女友赵平平”有历史”时,耿耿于怀,你如何看待女子的贞操及男子的贞操?

阎真:我觉得,男性和女性都应该对对方付出真情,否则就不要走到一起。至于贞操问题,至少在两人认识以后,应该作为一个原则来遵守,这是对感情的肯定,也是对对方自尊心的尊重。

腾讯文化:书里面多次有对女性的评论,比如近视眼,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眼前一点利益、不能考虑长远,这是你对多数女性的总结吗?

阎真:难道这部小说中作为妻子的赵平平给读者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我还是把她作为一个比较有理解心的女性来描写的。她不完美,过于看重眼前的利益,但总体来说,还算一个正面的形象吧。一个男人,他能够有这样的妻子,即使不是最幸运的,也还算幸运者之一吧。这也是为什么,聂致远跟她有冲突,但这种冲突总能够得到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