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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读红楼,注红楼,说不难也难,说难也不难

启功 中华书局1912

每部文学作品,无论在生活背景、语言词汇各方面,都有它的时代和地区的特点,《红楼梦》自然不会例外。但《红楼梦》由于作者的水平高,成书的时代近,用的语言又基本是北京话,因此今天广大的读者并不觉得难懂。但也有些容易发生问题的地方。
我每遇到有人向我提出关于书中问题时,我总预料必将包括一些诗歌、骈文的内容。但常常与我所料相反,一般并无这方面的问题。是一般读者都理解了吗?未必,大多数是把它们翻过去。我还有时进一步向问者提出,他认为明白的某些部分怎么讲?得到的答案,往往并不确切,可见那些认为“不成问题”的部分,也未必没有问题。

大家都知道,除了法律的爰书、医疗的病历之类以外,一切文学艺术作品,都不能无所加工、无所虚构,这原是事理之常,无须声明交代的。而《红楼梦》一书中,作者却屡次发出关于真假问题的宣言,读者容易看作是对故事、对人物虚构时的声明,免得当时被人怀疑他有所讽刺,因而产生什么文字之祸。其实我们在书中许多天花乱坠、逼真活现的场面中,不难推敲出若干关键的东西全是“子虚乌有”。或“以假作真”,或“以真作假”。因此《红楼梦》这部和白居易诗一样可使不识字的老妪都能听得懂的作品,而许多饱学的老公却未必都能理解得透。于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也就成了新旧“红学”千猜万考的广阔园地。
《红楼梦》既需要注释,注释起来,又不是那么省事的。一个典故的出处,一件器物的形状,要概括而准确的描述,颇为费力。即使极平常的一个语词,在那个具体的环境中,究竟怎么理解,也常常不是容易的。

语言

全书基本用的是北京话,这是人所共见的,但也运用了古代汉语,并吸收了其他旧小说的成语。由于作者取精用宏,信手拈来,化他人所有的为自己固有的,读者便毫无生硬的感觉。因此有人一一加以追溯,某一语词,某地曾有,于是作者的籍贯被猜得忽南忽北。如果以这点为衡量古书作者产地的唯一根据,那么李白、杜甫将不知同时有多少家乡了。
本书中语言方面有待注释而又难于注释的约有两类:第一类是有些俗语词汇,现在已经消失的:例如“不当家花拉的”一词(二十八回),前于本书的,《金瓶梅》和《醒世姻缘》中有过;后于本书的,《儿女英雄传》中也有过。我在五十年代初注释本书时曾经望文生义,以为是“不了解”的意思。后读明人刘侗《帝京景物略》才知道“不当家”即是“不应当”“不应该”“不敢当”的意思。“家”是词尾,“花拉的”是这个词的附加物,是为增加这个词的分量的。
类似本书中所说“没事人一大堆”(十六回),“没事人”即指没关系了,“一大堆”是附加物,增加“没事人”的分量而已。又如“积古”一词(三十九回),也已失传,至今我还没有找到精确的解释和用法。
第二类是常见的词汇,例如“嬷嬷”和“妈妈”,一般读起来,很容易认为是同义词,但在北京的习惯上,奶姆称“嬷嬷”,保姆称“妈妈”。又如黛玉所说的“呆雁”(二十八回),是讽刺宝玉看宝钗出了神时说的,这个词本是形容发呆的,雁有何呆,呆何必雁,这都没有什么理由可讲,但北京人都懂得,这是讽刺痴心,形容发愣,但又分量不重的一个词。在本书中这个人物,这个场合,这个情节中,便具有既冷峭又温柔,既尖酸又甜蜜的作用,精密符合这时三个人的关系。试问这在注释中应该怎么去写呢?

服妆和器物

在不知本书作者底悉的人,一定以为什么名称的东西,即有什么样的形状,只要照样描述,或用笔一画,即可解决。这好像清末的一个故事,有人应考作“廉吏为民之表论”,不知题目怎讲,便写道:“夫表者,有摄氏表,有华氏表,而独未见有廉吏为民之表。”最后他说:“因画图以明之。”我们现在的画家最困难的是画《红楼梦》人物图,某个人物的服妆,在书中写得花团锦簇,及至动笔画起来,又茫然无所措手了。

探春形象 左:1987版《红楼梦》剧照 右:刘旦宅绘
例如“俱各按品大妆”(十八回),什么品,每品又是什么样?怎样叫“大妆”,另外还有没有“中妆”、“小妆”,它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又如“金丝八宝攒珠髻、朝阳五凤挂珠钗”(三回),我从前也曾强不知以为知地注过一番,事实上是画了一次“廉吏为民之表图”,后来明白作者是在暗写清代命妇戴的“钿子”,写得却天衣无缝,使读者觉得眼前有一个珠围翠绕的青年贵妇的发髻,但谁也说不出它具体是什么样子。这样迷离惝恍的发髻,又教注者怎么去写得十分具体呢?
至于其它物品,如莲叶羹(三十五回)等稀奇古怪的食品,固然今天谁也不易看到它是什么样子,但只看作者的描述,读者也会理解它是一种“富极无聊”的人们折腾出来的一种吃法,也就够了。至于“瓟斝”“点犀”(四十一回)又是什么东西?有一位老先生曾向我说:“瓟斝即是壶芦器,故宫陈列着许多,你看见过吗?”其实不止故宫,从前我在我祖父的案头也看见过,但作者同时并举的点犀又在哪里去找呢?后来我恍然,又上了当,这里仍是作者故弄狡狯,和什么武则天、杨贵妃用过的什么器皿(五回)正是一类的“调侃”手法,一下笔描述它的形状,便等于又画了一次“廉吏为民之表图”。

官制

作者所避忌露出的清代的特点中,官制方面尤为严格。凡是清代以前有过而清代也沿用的,便不属清代特有,才出本名称;凡清代特有的,一律避开。像“龙禁尉”“京营节度使”等等,不但清代没有,即查遍《九通》、“二十四史”,也仍然无迹可寻。又书中说明“五品龙禁尉”,下文则说“秦氏恭人”(十三回)。各种八十回抄本(即所谓“脂批本”)都如此。有人因为清代五品命妇称“宜人”,六品命妇称“恭人”,认为作者这里是笔误。于是高、程刻本一系的版本都直接改为“宜人”。要知作者用意正是要使品级和封号差开,才露不出清代官制的痕迹。改为“宜人”,于清代官制虽对了,而于作者本意却错了。

诗歌骈文

书中有不少古、近体诗和骈体文,似乎只有词藻、典故的问题,至多需要加一些解题和串讲也就够了。其实本书中这方面的作品,和旧小说中那些“赞”或“有诗为证”的诗,都有所不同。同一个题目的几首诗,如海棠诗(三十七回)、菊花诗(三十八回)等,宝玉作的,表现宝玉的身份、感情;黛玉、宝钗等人作的,则表现她们每个人的身份、感情。是书中人物自作的诗,而不是曹雪芹作的诗。换言之,每首诗都是人物形象的组成部分。

年画《林黛玉魁夺菊花诗》(局部)
作者曾为王熙凤安排了一个联句场面,使她被逼得脱口说出一句眼前的景物“一夜北风紧”(五十回)。这句中既没有华丽的词藻,也没有深奥的典故,又恰是唤起下文的联句首唱。宋代欧阳修、苏轼曾作过“禁体雪诗”,所谓“禁体”,是“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王熙凤这一句,不正是绝好的禁体雪诗吗?王熙凤又怎能作出呢?读者都知道,王熙凤不识字,但她聪明、机智,具有泼辣、大胆的性格和遇事满不在乎的作风。所以她能作这一句,也只能作这一句。这样一句,又绝不能换到宝钗、黛玉等人的口中、笔下。诸如此类,又不是诗选、文选注释办法所能负担得了的。
*本文节选自《红楼梦(注解本)》序,标题为编辑所拟
近距离看《红楼梦(注解本)》

原标题:《启功:读红楼,注红楼,说不难也难,说难也不难 | 读经典,过新年》

(文章来源: 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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