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来美国不久，在亚利桑那州靠近大峡谷的旗杆市看到一位中年黑人在市政府前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我需要食物。” 我当时很奇怪。如果你要吃饭，为什么不去打工挣钱呢？作为一个穷学生，我当时课余要打工，虽然挣的是最低工资，但也是很有帮助。看到一个大男人大白天在市政府前等于是讨饭吃，我很反感。觉得美国黑人的困境，责任在黑人本身。显然， 我当时是一位对美国社会完全无知的种族歧视者。
2014年连续发生在几个州的美国白人警察用暴力导致美国黑人死亡的事件，将美国社会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暴露无遗。美国历史上的奴隶制度，被称为美国的”原罪” 。但实际上美国主流社会对黑人的歧视，一直都是美国社会的”现行罪”，从来没有中断过。这是美国民主顽固的、丑陋的阴影。
2014年7月17日在纽约的Staten Island一位黑人被怀疑贩卖无税香烟， 被警察逮捕。在逮捕过程中， 警察把他扳倒在地， 掐住他的脖子。他不停地说：”我喘不过气，我喘不过气。”警察仍不放松。他在被送去医院后不久去世。
8月9日，在密苏里州弗格森，一位18岁的黑人，麦克·布朗，被一位 28岁的白人警察枪杀。在后者开的大约12发子弹中，有7到8发打中麦克·布朗，当场置他于死地。他的尸体躺在街头4个多小时才被收走。
11月23日，一位12岁的黑人男孩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游乐场因玩玩具枪而被警察枪杀而死。
12月2日，在亚利桑那的凤凰城，一位34岁的黑人给家人送去从麦当劳买来的晚饭。一位白人警察以为他是毒品贩子, 追踪他， 发生争执，开枪把他打死。
这些案子都有以下特点：被害者都是男性黑人。他们都未带有任何武器。他们对警察的生命安全没有威胁。警察没有必要对他们使用致命的武器。枪杀他们的警察都是白人。 后者都没有受到惩罚。经过几个月的调查，弗格森和纽约的大陪审团分别决定不对开枪的两位警察进行起诉。
最近美国一机构公布了自1999年以来76个在美国警方拘留中死去的有色人种，其中有14个案件发生在2014年。这些案件发生在美国各地，从西部的加州到东部的纽约。而警察暴力致伤而未引起公共注意的就更多。
但更普遍的是美国黑人面临被逮捕被判刑的威胁。根据目前的趋势，三分之一的美国男性黑人在他们的一生中都有被捕进监狱的可能。相比之下，这个概率对拉丁裔男性是六分之一，对白人男性是十七分之一。美国黑人开车时最有可能被警察停止和盘问，最有可能因小错而被捕被打，最有可能被诬陷有罪。从逮捕到法庭到审判美国黑人很难在美国的法律制度中求得公正。
弗格森和纽约两位黑人的死亡和两地大陪审团的决定引起美国各地的示威抗议。抗议者举着标语：”没有正义，没有和平”、”黑人的生命一样有价值。”他们躺在马路上， 模拟受害者被枪杀后躺在地上死去的形象。亚特兰大老鹰队队员、芝加哥公牛队队员、布鲁克林篮网队员，克里夫兰骑士队和洛杉矶湖人队的美国最著名的篮球明星勒布朗·詹姆斯和科比在上场时穿的T-shirt上写着：”手已举起，不要开枪”或者”我喘不过气”。前者指弗格森案。据说麦克·布朗中弹之前已举起双手。后者指纽约一案。在示威者中，”我喘不过气”已变成”我们喘不过气”，形象地反映了美国白人警察对黑人窒息性的压迫。
但是，这些抗议会减少警察暴力，改善美国黑人的境况吗？我的结论是：基本没有可能。
最近，在弗格森，一排警察和示威者面对面站着。一位示威者和一位警察有如下的对话——示威者：”如果有一位手持刀的人在追踪我，而你也在追踪我，我更担心你会杀死我。”警察：”那如何改变你的这种担心呢？”示威者：”我一直在告诉你：停止杀害我们！””停止杀害我们！”听起来多么简单！但做起来又何等的难！
美国从政府到媒体和民间，都在讨论如何解决警察滥用暴力的问题和如何改善警察和黑人社区的关系。大家的焦点是在警察。美国总统奥巴马提议给每个警察配备摄像机来记录他们的工作。纽约警察局已经开始使用这一招。但在纽约的Staten Island一案，该黑人在街头对警察解释他没有贩卖无税香烟，要求警察不要骚扰他，到警察把他扳倒在地， 卡住他的脖子，他十一次重复说着：”我喘不过气，我喘不过气。”到最后躺在地上不再出声和挣扎，都被录像，事实确凿如山。警察不能如在其他案上诬陷被害者拥有武器、暴力拒捕等等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但纽约的大陪审团仍认为没有必要起诉该警察。
事实上，最近公布的有关研究证明，警察配备摄像机只会增加警察滥用暴力的可能。因警察可以决定摄像机的关闭。他在施行暴力时，便把摄像机关掉，掩盖证据。这等于是让小偷去监视自己的偷窃行为，根本无效。如果美国政府真要保护黑人，我认为那就应该给所有的美国黑人都配备随身摄像机。这样他们可以记录警察行暴的罪证。但这会是对美国号称的法制社会的极大挑战：45003665名美国黑人，美国全人口的14.1%，在自己的国家没有基本的人身安全感，对本应保护他们的政府、法律、警察缺乏信任，相反要靠现代技术来防止和记录警察暴力。
其余的改善建议也都集中在警察身上。比如认为警察应重新训练，改变警察的行为和文化。但没人提到，或没人愿意正视的是，这一切都是治标不治本、徒劳的努力。为什么？
美国的警察，是美国人的一部分。美国白人警察对黑人的歧视，是美国白人对黑人歧视的一部分。美国警察的文化，是美国社会文化的一部人。这便是为什么美国无辜的、无武装的黑人，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在美国白人警察的枪口下丧生。这便是为什么美国有罪的白人警察，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得以逍遥法外。
美国的奴隶制作为一种制度，已成为历史。但美国奴隶制的文化，仍在蔓延。奴隶制的根本，是不把黑人当人，而是把他们当成畜生，另类化，这样可以心安理得地给他们非人的待遇。那个在弗格森枪杀麦克·布朗的白人警察解释他为什么对手无寸铁的被害者连开数枪时说，麦克·布朗看上去像一个”恶魔”，向他走过来。
就连示威者的口号中，有的也继续反映了美国社会对黑人的成见。比如说，”黑人的生命一样有价值。”美国的种族歧视正是用黑人的肤色来为他们的生命价值定义。他们首先是黑人，然后才是”生命”。真正反对种族歧视的话，首先要无视，而不是强化，肤色的重要性。”生命有价值”才是绝对的真理，因黑人的生命，首先是生命。
美国的种族歧视有根深蒂固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原因。黑人几乎在社会的任何一方面都处于劣势。他们在美国人口中贫穷率最高，达到27.4%，相对于美国白人的9.9%。45.8%的6岁以下的美国黑人孩子生活在贫困中，相对于14.5%的美国白人孩子。一个2010年的报告指出，在2007年，除了美国黑人和印第安人外，美国大多数18岁以下的孩子和双亲同住，而高达56%的黑人孩子只有单身母亲。他们的父亲中有的在监狱里。贫困和单身母亲家中很少能买得起健康保险。孩子身体和精神上的疾病因此而得不到应有的治疗，影响他们智力和体力的发展。在教育上，美国的黑人也处于劣势。举个简单的例子。在2007-2008年, 大约25%的在黑人学生至少占半数的中学任职的数学教师既没有教师执照也没有大学数学文凭，相对于8%的在白人孩子占半数的学校任职的数学教师没有此类执照和文凭。美国黑人因此而被看作贫穷，落后，愚昧，犯罪的象征。即使是成功的美国黑人，有些也曾在公共场合被当作在服务行业工作。美国总统奥巴马就曾被人误认为是饭店的招待员和代客停车者。
试想一个黑人孩子，出生便没有父亲。他来到这个人间的第一天，便在贫困、害怕、困惑、屈辱和绝望中挣扎。他的身体和精神得不到正常发展。在他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在家中、社区、学校、社会上，他所得到的所有信息都在告诉他：你低人一等，你不会成功，你对社会是一个威胁，你是警察暴力的对象，你没有将来，你，像你的父亲、表哥和隔壁的大叔一样，面临着监狱和死亡。他长大后在生活中的选择很可能极其有限。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需要食物”对他也许是合乎逻辑的唯一选择。
美国成功的黑人是美国社会的奇迹。美国失败的黑人是美国社会的”正常”。这一”正常”才是美国社会真正的恶魔。
(作者系新泽西大学历史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