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梅耶(Karl Meyer)和莎朗·布莱赛克(Shareen Brysac)合著了一本书,记叙了过去的两个世纪中,美国人来到中国,从洞窟、宫殿和画商的密室搜刮了大量艺术品的史实。
在这本名为《中国收藏者:美国人对亚洲艺术的世纪寻宝》(The China Collectors: America’s Century-Long Hunt for Asian Art Treasures)的著作中,作者描绘了美国人如何走遍中国,寻找雕塑、壁画、家具、瓷器、绘画等中国艺术品的过程,而今这些艺术品大多安置在美国各大博物馆中。
这些美国人的行为是否构成了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贪婪掠夺,抑或他们实则在战火硝烟中为保存这批艺术品作出了贡献?时至今日,这依然是不乏争议的话题。梅耶先生曾是《纽约时报》主笔,布莱赛克女士是拥有艺术史专业背景的纪录片制片人。他们二人查阅私人文件、历史档案,以及主要人物的回忆录,拼凑出美国人在当时如何想方设法获得中国艺术品的史实,这些文物最终催生中国古董市场在欧美的蓬勃发展。日前,他们二人在一次访问中谈论了其研究结果。
皮雷斯:为何会产生写《中国收藏者》的念头?
布莱赛克:我们曾受邀到牛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做研究。我们需要一个研究计划。1997年,我们在做第一本合著的书《暗影对抗赛》(Tournament of Shadows)的时候,这本书是关于亚洲的大博弈,我们曾经在哈佛大学资料室翻阅到有关龙门石窟的《文昭皇后礼佛图》如何来到美国的资料,而今它被收藏在堪萨斯城。当时在为新成立的堪萨斯城尼尔森美术馆寻找收藏品的劳伦斯·希克曼(Laurence Sickman)和他在哈佛的导师兰登·华尔纳(Langdon Warner)之间的通信非常坦诚,简单概括就是”去获得它”。这些资料和我们当时的研究没关系。但是到了2012年,我们再次回顾这些资料时,发现相关的研究还非常少。我们知道,我们可以为此写一本书。
皮雷斯: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情节是华尔纳在敦煌石窟的时候。当时,他用浸润了胶水的布匹覆盖在壁画上以揭取图像,这种方式听起来很粗糙。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些壁画,还有佛像现在在哪里?
布莱赛克:哈佛大学艺术史学家兰登·华尔纳在1924年所使用的方法是欧洲人用来分离壁画的方法。但敦煌壁画和欧洲的壁画并不相同。尽管华尔纳使用的方法是那个时代最好的,但洞窟里非常冷,热胶水凝结起来,使得整道工序无法完成。因此,当他揭取壁画时,依然有颜料残存在墙壁上。然后,他用自己的内衣包裹着12幅图像残片和菩萨雕塑,在没有弹簧避震的车上运送了18周时间。它们抵达剑桥时,状况非常差,修复者花了很长时间将浸润过胶水的颜料清理出来,而今这些图像存放在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仅有5件文物恢复到可以展出的状况。不过,现在盖蒂保护研究所正在就敦煌文物的保存进行研究,也包括对于这些洞穴壁画的修复。
皮雷斯:劳伦斯·希克曼后来成为了堪萨斯城尼尔森-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馆长,他也参与了一些华尔纳的行动。你能够谈谈这方面的事情吗?
布莱赛克:华尔纳自从1909年开始就关注河南的龙门石窟,但他没能从当时任职的波士顿美术馆获得前往探险的资金支持。龙门石窟包含有数以千计的佛像。法国学者爱德华·沙畹(Edouard Chavannes)和美国收藏家查尔斯·朗·弗利尔(Charles Lang Freer)曾经在1907年至1911年间拍摄过一系列那里的照片。很快,欧美和中国的古董商就利用沙畹所拍摄的照片要求当地农民帮助他们将这些无人守护的雕塑拆解下来。华尔纳、希克曼,以及大都会博物馆的策展人普爱伦(Alan Priest)称其为”中国的埃尔金石雕(编者注:希腊帕台农神庙的大理石雕刻,而今收藏于大英博物馆)”,其中两件石刻上分别是北魏的孝文皇帝和文昭皇后带领臣子礼佛的场面。1931年,希克曼对石刻做了笔记,并且做了拓片,当时它们还完好无损。但是到了1932年末,石刻的残片开始出现在北京的古玩市场上。当希克曼于1933年再次回到石窟的时候,他写信给华尔纳,告诉他说”几乎所有的人像都已经从墙壁和壁龛上被凿走了”。他能怎么办?
哈佛大学佛格博物馆和尼尔森博物馆同意出资收购残片,并在堪萨斯城将其修复还原。普爱伦和大都会博物馆从一个北京的古董商那里获得了另一片,并直接从石窟那里获得了遗留的佛头。希克曼始终对于龙门石窟被劫掠一事感到遗憾。”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如果可以让《文昭皇后礼佛图》完好无损地保存在石窟中。”他曾经这么说。
皮雷斯:卢芹斋是龙门石窟文物最主要的一个销售商。他的藏品后来怎样了?
布莱赛克:中国人视卢芹斋为助使本国文化遗产流失海外的卖国贼,不像来自加拿大、美国的学者,卢芹斋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他通过照片寻找买家,并且教唆当地农民将石窟的雕像凿下来出售给欧美藏家。他是国民党的早期资金支持者,因此,他很容易就让当时的政府对于其将文物倒卖至海外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中国共产党掌权后,卢芹斋在中国国内的收藏被没收了。但他在纽约和巴黎的画廊依然继续出售其古董存货。在卢芹斋退休之后,他位于纽约的画廊被弗兰克·卡罗(Frank Caro)接管。龙门石窟而今已经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遗产。
皮雷斯:20世纪初,一些美国外交官也寻机获得了大量中国文物,并且他们似乎对此毫不感到羞耻。例如,美国使馆的一等秘书赫伯特·斯奎尔思(Herbert Squiers)甚至用火车来运送中国文物,他将文物转卖之后,拥有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游艇。当时他们都不会为此感到羞耻吗?
梅耶:他们逐渐开始觉得这么做不太对。我们在书中也提到,1901年的时候,”掠夺成为一种坏的方法,至少人们开始寻求一些道德上的幌子”。1901年,当《纽约时报》质疑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接受斯奎尔思捐赠一事时,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发言人回应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不接受掠夺得来的艺术品”,并且”斯奎尔思毋庸置疑是一位绅士”,他认定”其藏品都是通过诚实的方式获得的”。
但随着时间流逝,随着中国一再卷入战火侵袭,就连这些道德的遮羞布往往都被忽视了。10多年后,斯奎尔思公开拍卖他的收藏,销售目录中明明白白地指出其中的重点拍品都是源于中国皇家收藏。
皮雷斯:你在书中写道,目前中国政府主要依靠艺术市场来促使文物回流。中国的收藏家需要花费大笔资金将瓷器、雕塑、绘画买回中国。这种情况会发生变化吗?中国政府会挺身而出,要求美国博物馆归还流失文物吗?
梅耶:时至今日,中国政府还没有正式要求美国的博物馆归还流失文物,只是依靠市场工具回购这些富有争议的艺术品。但是,没错,美国的博物馆馆长和董事都时刻警惕着新的变化。
我们认为:首先,如果一个博物馆有藏品在1970年以前的销售收据和出口许可,那是最好的情况;其次,如果这件文物实际上比它留在原处获得了更好的保存和保护,那也可以支持其合法性;第三,一件文物的争议如果解决,可以成为其他所有争议的先例;最后,我认为,如果原来的交易时至今日看来并不合理,但它符合当时那个时代的普遍做法。例如,如果有人认为美国人当年以24美元的价格从当地土著那里获得了曼哈顿岛并不合理,那么现在美国人应当归还这片土地吗?
是的,美国人在最初交易的时候没有一本诚实的账本,而我们这本书试图提供关于中国藏品更丰富的资料。
皮雷斯:美国很多博物馆都收藏有大量中国文物,如果有一天它们不得不归还一些藏品,它们是否会为此感到不安?
梅耶:是的,博物馆工作人员确实为此感到担心。但另一方面,这其中也不乏机会,例如我们可以通过延长租借的方式来运作,或者和一些机构互换藏品。来自中国的游客目前成为文化旅游领域最大的一个增长点,另外,大量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正在美国大学进修深造。我们相信,未来是光明的。
皮雷斯:你们的书中同样提到了安思远的藏品。安思远收藏被认为是亚洲艺术最好的私人收藏之一。其收藏在纽约的拍卖销售额超过1.31亿美元,这个数字是否说明了无论是在中国还是美国,人们对于中国古董依然充满渴望?
梅耶:我们估计,安思远的拍卖将是美国和西方世界最后一次进行这类关于中国古董的大规模拍卖。私人收藏者不可能再拥有这么丰富的藏品。而今,中国的艺术品不再是一个价格洼地,外国人也没法在中国收购古董文物,收藏家对于中国艺术品的理解也逐渐变得更加深刻。安思远是一个富有前瞻性的商人,也是一个严谨的学者。其拍卖会的天价销售额可以让世人对于中国收藏品的现状和未来有更深刻的认识。■
(作者系《纽约时报》撰稿人,朱洁树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