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哲学的味道

哲学的味道

著名文化学者

人体工程学创始人

中国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李建军

相传世间有奇竹,五年一开花,其状如焚,花落尽时竹子枯萎而死,来年生发新笋。

五年一度的世界哲学大会,也如此奇竹,终于在秋意悄然间落下最后一片花瓣,并且首次开在中国。

世界哲学大会是国际上最为盛大的哲学学术会议,始于1900年,历史悠久,是哲学界名副其实的盛会。每逢会议召开,世界各地的学者与民间爱好者云集赴会,坐而论道。继上次圣城雅典的聚首,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花落北京,全球百余国家和地区的6000多名学者齐聚北大,群英荟萃,共襄盛举。

世界哲学大会选择了中国,可以说是中国哲学、中国文化甚至整个中国的机会。五千年文化传承中贯穿的东方哲学,老子的凝实质朴,庄子的风流飘逸,阴阳五行的和谐辩证、格物致知的理性务实,都将在聚光灯下闪耀亮相,尝试通过理念的碰撞中擦出火花,为停滞不前的当代哲学发展指示新方向。

但是,大会在民间引起了惊人的反响。有人报以高度评价,认为这是一次中国哲学弘扬传播的好机会,应当充分把握;另一些消极派则不屑一顾,以“中国无哲学”的论调予以根本上的否定。后者来源于2001年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到中国来说过的一句话。

就“中国没有哲学”这一立论来看,哲学作为一个学术名词,最早源于古希腊,直到十九世纪末辗转引入中国,出现到受学界认可相对比较晚。从这个意义上讲,十九世纪末之前,中国确实没有哲学这个词汇,没有哲学这个概念。但就哲学的本质与其思维特征而言,中国不仅是有哲学的,而且中国哲学更加源远流长,比世界任何民族、国家更加哲学。

从历史看:中国哲学上可追溯至上古时期伏羲创立先天八卦,东方哲学的神韵便已初现端倪。而此时的西方还处在蒙昧时代。伏羲观天察地画下的那套八卦符号,是对天地自然的高度抽象描述,其中蕴含着“天人合一”的整体思想、系统思想。它开了人类以抽象思维研究外物之先河,具备了哲学整体性、抽象性的思维特征。这是人类第一次完整的、具有真理性的哲学思维。其后有《易经》,采用辩证思维探讨世界的运动变化,用建模的方式尝试描摹客观世界并模拟其变化,将人的思考引向理性的道路,以阴阳二元为核心的古代哲学体系始有框架。那个阴阳太极图,是人类最早以对立统一思维去认识世界的基本图式。至春秋时期《道德经》的出现,是中国古典哲学的里程碑,其中蕴含的唯物主义思想与辩证精神时至今日仍焕发着不朽的生命力。虽然“辩证法”在苏格拉底时代就已经是个经常使用的词汇了,但的中国“辩证法”思想更早。中国古代辩证法思想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周易》,一个是《老子》。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探讨了辩证法的核心问题,即对立统一学说。此后还有儒家思想、禅宗思想以及各种文化的合流,至宋明理学这一完善哲学体系的建立,乃至民国大师林立的时代,中国人从未停止对天地、对苍生、对人自身的哲学意义上的探索,中国的哲学也从未断绝。可以说,中国不仅有哲学,而且中国哲学所关注的问题更加广泛,思考更加深入,也更具有对未来的直到价值。天人合一思想过去、现在、未来都将成为照耀人类理性思维的太阳。

由此而论,中国堪称世界哲学之母世界哲学之宗。世界哲学大会落地中国召开,是哲学的认祖归宗,是世界哲学家朝拜祖庭。其实,这个时刻早应该到来。

可惜,一场本该是哲学学术论剑的盛宴,变成一个闹哄哄的自由市场。这一点,单从本次大会的主题即可窥见。

本届哲学大会的主题是 “学以成人”,由所谓的“新儒家学派”推敲定夺。从字面上能够提取一组对象,学与人。学是指学术、学问,但这里的意思似乎是将重点落在了学习和教育上。人是指个体、个人,也涵盖了全人类。学以成人的简单理解,便是通过学习和教育的作用来成就人,完善人,提升人。

从“学”的意义上讲,落在学习和教育上的“学”并非哲学的使命和担当。哲学是学术,不是简单知识;哲学研究是对宇宙真谛的探究,不是学习和教育。

字典里关于“学术”的定义是:有系统的较专门的学问。学界学人的理解也如是。从汉语言的角度理解,“学”应该是指学问、学科、学识,是正确反映客观事物的系统知识;“术”是指技术、技能、方法、策略;而“学术”则是两者的总和。人们历来认为,被称为学术的东西,至少应具备如下属性:一是思想性,二是理论性,三是互换性,四是综合性,五是预见性。除上述基本属性,学术还应该具备道器并重的特点。“学”是道,“术”是器,道器并重才叫学术。从本质讲,学术是人类探索世界过程中产生的思想、观点、理论和方法、技术,其包括探索的过程和研究的结果。学术不是玩弄概念,不是纯逻辑推演,更不是象牙塔里的闭门造车,而是来源于实践又能指导实践的具有真理性的研究和成果。任何堪称学术研究的工作,都必须具有这样的双重特点。好的学术,不在于它有多么玄妙,而在于它能解决现实问题。越是具有现实性,就越具有学术性,因为现实永远是为人类所关心的。同时“学”与“术”互为因果。“学”是“术”的前提、基础,而“术”是“学”的结果、必然。没有“学”,何来“术”?“学”的数量、品质、境界决定了“术”的数量、品质、境界。“正术”来源于“正学”,来源于对良好的学术道德和学术态度的持守,来源于对学术信仰的持守。追求个人的所谓学术性,不会有真正的学术性;追求宇宙、社会意义的学术性,才是真正的学术性。但学术是由各种学问担当的,哲学的担当是世界观,也叫宇宙观,而不是学习和教育。

从“人”的意义上讲,落在学习和教育上的“学”,也非哲学的担当。不可否认,哲学是具备着成就人的使命,但它不是以学习和教育的形式或方式、途径,而是以对宇宙、社会的正确认识。

无论哲学、科学还是宗教、文化,也无论古今中西,人的价值和意义,都是一个永恒话题。人类研究的各种问题,都是为了不断成就人类。哲学是世界观的问题,归根结底也是人的问题——它是人类对自然观察所形成的的思想,用于指导人类的生活和生产实践。在科技飞速发展的新时代,在人类不断遇到各种严峻挑战的背景下,人们普遍开始重视人文价值,强调人文精神、人文关怀。但什么是人?什么是人文精神?什么是人文关怀?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人文精神和人文关怀?这是值得在今天做维度和深度思考的。直到今天,人们对人文精神的理解还局限在人本身,强调一切为了人、关注人、理解人、以人为本,而所谓人文关怀,就是要在目的层面关心人的发展。单从人类自身的发展而言,我并不反对以人为本,反而主张以人为本理念下的人文关怀。但是人类要理性地认识到,“本”不会是孤立的存在物。“本”如果没有大地和阳光,也就不存在了。树长不成,叶子不会有,花朵不会开,果实不会结,人类都不会生存,也就谈不上人的发展……我理解的“人”,不仅包含人类本身,还包含与人类命运休戚相关的大自然。人类首先是自然属性的人,然后才是社会属性的人。人的本能、人体的构成和各种生物机能等都具有自然属性,人的衣食住行也都离不开自然的给与。“完整的人”应该是人与自然的统一体。站在宇宙的高度上俯瞰,地球上不仅有人类,还有他类,人类与他类纠缠共轭、共生。从这层意义上看,人文关怀就不仅仅是人本身的事情,而应该是人和自然共同体的事情,人文关怀的对象也不仅仅是人本身,应该是人和自然。忽视甚至是摈弃了与人类命运休戚相关的自然而谈人文关怀,不是真正的人文关怀,更谈不上人类健康发展。而哲学既是关于世界观、宇宙观的问题,就应该站在比世界、宇宙更高的高度上去观察和思考。

事实上,我们祖先就是这么做的。中国哲学自始就关注人,但它的主要成就不是在学以成人上,而在于对天地自然的观察与思考。《周易》中即有“人文”这个概念,“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所谓“天文”,是指阴阳交错的自然变化过程及其法则;所谓“人文”,是指人类制定的行为规范。既要“观乎天文,以察时序之变化”,又要“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之人”。两者相资为用,不可偏废。前者是哲学的使命,后者是治理和教育的使命。即中华民族虽然重视和强调以“人文”化成天下,但更重视和强调取象效法天道自然法则。而天道自然法则,正是哲学的使命。

正因为如此,我们说哲学是人类至高智慧的结晶。在古希腊语里,哲学的词义就是“热爱智慧”,人们研究哲学,就是在攀登智慧的高峰。作为学术之母,哲学凝聚着无数智者观察、思考与批判的成果,其对事物本原的追溯,对规律的总括,对变化的洞察,具有超凡的广度、高度与深度,足以代表着整个人类社会的智慧精华。正是在这种大智慧的指引下,人类文明始终保持向上向前的步调。批评哲学的人要求哲学证明自己是科学,维护哲学的人则力图证明哲学是或者应该是科学,其实他们都误解了哲学的本性。哲学起源于人类精神试图超越自身有限性而通达无上自由境界, 哲学问题无论从事实上看还是从理论上,都是一些没有终极答案、只有不同解答方式的难题。于是,我们可以说,哲学不是 “学”出来的,而是“思”出来的。而只有当我们进入哲学问题的维度、高度,才会把哲学的观察和思考推向更高的境界。

要我给这样的哲学定一个主题,就是“见素抱朴,无欲归真”八个字。

见素抱朴,是谓现其本真,守其纯朴,即展现纷繁万物之真相,以质朴、简洁的知识语言总括宇宙万理,以臻大道至简的境界。人类对宇宙的一切探索成果经过验证后都可称为知识,那么哲学就是元知识、元理学,因其它研究的是宇宙这样一个宏观客体的性质及演化的总规律,具有最普遍的适用性。探索万物之本原,发现事物之本真,还原现象之本相,是哲学的使命,概括起来就是见素抱朴、大道至简。

无欲归真,是谓无所私欲,回归真实,即没有顾忌或多余欲望,单纯以揭示事物本真为目标进行事物的探索,不屈从、不谄媚、不流俗。事物的本相谓之真,哲学思维的本相谓之诚,哲学研究就是实事求是,以诚求真。无欲归真的精神内涵表明了哲学的立身理念,人心至诚为无欲,无欲则思维不偏不倚,事物至简即是真,求真而后归真,大道得显。

若将知识比作人的眼睛,是用光明来照亮黑暗,那么哲学就是眉间慧眼,从黑暗中寻找光明。这样的眼睛最是澄明透彻,为了保证这种透彻,哲学之治学尤其挑剔,这也是对“学以成人”苛刻再三之原由,也无怪很多与会学者在大会之初就对主题报以质疑。

理性观之,仅从一个主题的定调就否认本次大会,是小题大做。为什么?我说了——中国是世界哲学之母、之宗,并且中国古典哲学直到今天尚未被超越。那为什么会出现这个问题?是中国哲学仅剩下这个命题了?是中国哲学落后于时代而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还是是中国今天做得不够?都不是。是我们数典忘祖了,是我们摒弃了传统,是我们一些所谓哲学家的灵魂被功利的魔鬼吞噬了。所以有人用“鱼龙混杂”来形容整场大会,我觉得不为过。如此庄严的哲学会场,充斥着市井的喧哗与妄人的鄙陋,与哲学的神圣使命、哲学的学术身份、哲学的研究宗旨、哲学交流的期许,完全不搭调。

纵观中国历史发展的脉路,社会曾经历战火纷飞的乱世春秋,却造就了诸子百家的繁荣盛况。也曾遇独尊儒术的思想“霸权”,后仍迎来唐宋的文章华彩。近代遭受侵略战争、军阀割据、各种文化运动的创伤,犹有如民国时期大家辈出的中兴。每个时代都有命运的跌宕与无常,每个时代都有情怀的创伤与修复,每个时代都有意志的消沉与崛起,但从没有一个时代,像现今这般在物质条件空前富足的前提下,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极度的不对等,生存压力之大,诚信之残破,公德之滑坡,人心之冷漠,精神之空虚,追求之单一,风气之浮躁,不仅表现在百姓民生之中,在国家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医疗等事业的建设中也都充斥着一股浮躁之气,上下齐痛,四海皆病。何解?

在众多养生法门中,有一种方式是闻香养生。燃一炉沉香,品一盏清茗,采芙蕖为衣裳,纫秋兰为腰佩,借香气之幽宁神静心,颐体养气,久而久之便起到养生疗愈之效。

浮躁的世道同样需要一股香气,荡涤这乌烟瘴气,留乾坤一段清新。这一味“养世”之香,便是哲学。

哲学的味道是莲花的清香,淡而弥远,熏陶万物。

科学巨人爱因斯坦曾将哲学比作一切科学之母,认为哲学的职责是在最普遍和最广泛的形式中追求知识,覆盖一切科学的考察对象与内容。我认为,哲学不仅是其它科学门类的理论基石,同样也是其它学科的精神导向,发挥哲学的精神领袖作用,对于整肃当下学术界的浮躁之风有着重要意义。

不知何时起,为人尊崇的学术圈变味了,严谨与笃实的风气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功利主义大行其道,有个形象的比方是,空气中弥漫的都是金钱的吐息,铜臭取代了莲香。

学术圈的浮躁有目共睹。言行被奉为圭臬的大师学者陆续走下神坛,业界诩以高尚的学术权威纷纷现了真身,昨日学术造假抖个底掉儿的记忆尚温,今日又有弄虚作假骗取科研经费的事迹见诸报端。信誓旦旦的科研创新,不过将国外先进的成果换一身唐装、取个中国风的名字便大功告成,前有“龙芯”的造假骗局,今又有“红芯”站在巨人肩上的创新,明天不知还有哪些大跌眼镜的怪事。更可叹的是,大众竟也渐以此为“贵圈”常态,仿佛弄虚作假已成学者的天然标签,大呼“利,害了我的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红尘从来名利场,这个时代又为名利大开绿色通道,运钞车的喷出了尾气,就是这浮气躁气。曾以理想为名,如今都成金钱奴,骨气丧失了,价值取向跑偏了,认真搞学术就成了空谈。毋庸置疑,哲学研究也好,个人修行也好,都是在温饱基础之上的高阶人生追求。生存压力未得释放,衣食住行难以自顾,自然由不得分心于情操的陶冶,更遑论安心搞学术。自建国以来,经济发展与精神文明之间矛盾已凸显,不仅未能缓解反而愈演愈烈,而宏观发展战略又长期偏重于经济,期望物质能够带动精神的发展。此背景下,国家为促进经济进一步发展,有意调控经济形势,使人民的生存压力也“与时俱进”,房地产、高教育成本、高医疗成本等现状,让劳动者的发条紧崩,一门心思赚钱,平民如此,商人如此,学者也没能免俗,上上下下形成万事向“钱”看的氛围,以股价与负债为人生价值的标准,以攫取名利为人生追求,以满足私利为行为的主导。这样的结果必然是铜臭盈天,人心浮躁,学术功利化就在所难免。

哲学的根深植于世俗,但哲学之花超越世俗。金钱的重要性不需多言,但它并不是决定哲学发展关键,也不是学者们掩饰不作为的借口。现实表明,哲学的伟大进步,伟大哲学家的出现,恰恰是条件极其恶劣,环境极其严酷的时期。战乱、灾害、贫穷剥夺了人们的物质享受,摧残了身体,但并未扼杀思想的自由。环境越是恶劣,生存越是艰辛,思想的脉搏便越是澎湃。也就在那样的时代,东西方几乎同时放射出惊人的哲学之光,东方有老子、孔子、庄子,西方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哲人辈出,大师云集。人类文明不仅没有因世道凋零而停滞,反而在大师的引领下,谱写了人类哲学史乃至整个文明史上最光明灿烂的一页。

没有大师的世界,是荒芜的世界,没有大师的时代,才是真正黑暗的时代。遥想稷下学宫的鼎盛,当时的人们生活在战乱之中,物质条件较今日不知差到何处,仍能保持求学治学的诚心与热忱,各流派大师齐聚一堂,无问来处,不拘派别,不媚时俗,畅所欲言,在交流中相互影响吸收,成为最璀璨的学术大会。反观今日之世道,物质条件发达,自然科学体系成熟,但思想的发展却陷入困境,冠大师之名者甚众,有大师之实者寥寥,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人间弥臭,掩鼻避趋,此俗子所为;溯循而上,清源正本,哲人为之。很多人对哲学的观感是“大而无用”,高高在上不接地气,脱离现实生活,但在此等学术不学术的乱象涌现时,哲学便有了现实意义的用武之地。世风越乱,哲学更应振臂高呼,以见素抱朴的洞察力揭穿乱象的假面,以无欲归真的初心扛起大旗,担当世风迷途的引航者,学术傲骨的守护者,社会正气的倡导者,思想枷锁的冲击者。

哲学对世间万物有着至深的洞悉,最是客观与实事求是。针对造成浮躁风潮的根源,从哲学的高度进行切入,能够得到正确的解答。一方面是历史遗留造成的先天不足,自古以来延续的文化根脉与学术传承乃至社会风气都遭受了难以挽回的毁灭性打击,真正有志于学术的名家大师绝迹江湖而后继乏人,一度的世风沉沦终于积重难返以至求真务实失去立足的土壤;另一方面是补救措施的失当,大国梦空闻口号却华而不实,各项建设与发展过度依赖体制的便利性,忽略文化建设的客观规律,事事企图通过揠苗助长的方式实现弯道超车,重视激励却缺乏后续监管,纵容了弄虚作假以学术研究为名来谋利的学术腐败,进而带坏了整体风气,令真正有志于革变的志士心灰意懒,失去了锐意进取的意志。作为国家,要警惕这种必然现实可能导致的后果,及时采取措施应对和改善,宏观把持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建设的同步发展,规避“半身不遂”对长远发展制造的隐患;修正倚重体制优势而“弯道超车”的认识偏差,真正实施可靠的学术研究激励政策,加强监管,打击学术造假腐败的行为,扫除长久以来弄虚作假的积习,树立健康的学术之风,给真正有志人士创造理想、宽松、公平充满动力的学术环境。

哲学之精神是无欲无私、理性至上,不为外物所左右,这正是浮躁功利之风的反面。哲学能够唤起人精神情感上对于本真的天然追求,净化浮躁之气。作为个人,要秉持哲学精神高度的自省与自觉,求真务实,以真诚去映照真实,坚守学术研究的底线,对弄虚作假保持嫉恶如仇的态度;寻回属于文化学者的精神追求,重塑淤泥而不杂的气节与风骨,不为功利所动,杜绝浮躁,宁静致远。?

哲学的味道是果实中包藏的泥土芬芳。

哲学扎根于最广阔的现实大地,萌芽,生长,结果饱含智慧与营养的果实,纵世风糜烂,仍守护着泥土本真的味道。倘若水土有变,那么这阵果香便也要变了味。

《晏子春秋》中有云: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种瓜虽然得瓜,却未必是好瓜,水土对于果实的影响至关重要。一种文化或一个文化体系都有其刚性,从一个地方移植到另一个地方,未必一定能开花结果,当初在海外盛极一时的敦煌学,并没有形成真正系统的文化体系,后续的发展纷纷偏离了正途最终没落,这就是典型的水土不服。

哲学大会所反映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水土问题,表现在两个方面,“泥古”与“本土化”。

所谓泥古,是指大多哲学理论体系都在吃老本,语式陈旧,一味执着于旧理念而缺乏结合新理论成果的内涵创新。阴阳五行理论出现了几千年至今就说了几千年,不是说这些古典思想精华失去了价值和魅力,而是缺乏与新时代的接轨,纵有新旧理论的对接,也只是旧瓶装新酒,换汤不换药,没有真正将灵魂注入到现代科学理论的血肉之中。

以中医为例。中医是一门建立在哲学之上的医药学,以阴阳五行理论为依据诊断病因,以协调人体全局的阴阳平衡为总体方略来施治用药,加上以“黑箱法”特色的诊断方法,使中医具有一种神秘感,在倡导科学精神的新时代被一些人视为“迷信”,日渐势微。中医没落的根源并非出在中医的技术手段,而是中医所依据的理论基础——哲学,它无法与自然科学形成很好的对接,因此难容于崇尚科学的时代。实际上,中医与自然科学并非不能对接,针对同一病症,中医西医各有奏效的治疗手段,只要寻找二者之间的对应关系,便能实现一定程度的对接。比如中医所说的“上火”,在西医的语言中无非就是人体内环境酸碱的失衡、离子浓度的失常、致病因子导致的感染,其它诸如“痛风”“风湿”等症状,也都有与之对应的生物与化学语言的解读。研究中西医学的对接,不仅是医学的发展方向,促进中医的进步,同时也能起到反推中国古典哲学发展的作用。一味泥古,说是守住传统文化,不如说是固步自封,自取灭亡。

在道德伦理哲学方面,“修齐治平”的口号喊了千年,便在倡导民主与自由的当代,仍不能从封建礼教的格式中走出,声声句句强调的人伦纲常,大有封建帝制复辟的观感。当然,其中并非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论点,也令人事后深沉回味,大概是自封的保守派哲学家十分活跃,让整个氛围不仅没有古香古色,反而大有青铜锈蚀的闷味儿。

拘泥古法秘技,丧失创新,这意味着水土失去了营养,难以再发新枝。有人说是哲学与科学的发展已经到头了,再难有进展,只有借传承之名艰难图存。那么,中国本土的哲学真的到头了吗?

并非如此。前面对中医发展的探讨便已经亮明了态度。纵观历史,哲学的进步往往以大师的出现为节点,而这些大师的理论特点又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发展模式,一类是颠覆式的发展,从既有营养中汲取营养,转化提升,真正开宗立派的,比如老庄的“道”,孔孟的“仁”,陆王的“心学”,还有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等;另一类是博采众长、融会贯通的集大成者,如韩非的“法”,朱熹的“理”等。颠覆与集成两种模式在整个文明的发展中是相互补充的关系,且与环境背景密切相关。当一门理论发展相对成熟时,新思路还未萌芽,此时强求颠覆是不太可能的,人们的工作主要是集成已有思想,融会贯通以产生新成果;而当理论发展到绝地,缺陷显露也不能调和时,新的思想萌芽随之产生,随即引起颠覆式的发展。

两宋时期,儒学经过以“二程一朱”为代表的大家们发展,形成了以“理”为核心的程朱理学,成为当时的社会主流学说,人们沉浸于这个精致完备的“存天理灭人欲”的体系中,一步步将其构建成为人们的思想枷锁,包括后来的心学大师王阳明也是如此。但哲学总是在发展,当理本论与格物致知无法满王阳明的思想发展需求时,他转而接受陆九渊的观点,将心作为理之所在,从而完成了心学体系,成为了新时期哲学的大师。要知道,在程朱理学大行其道的时代背景下,人的思想处于高度不自由的状态,仍能取得哲学上的突破,实属难得。如今,自然科学的发展赋予了人们更强的探索能力,一点点揭开宇宙神秘的面纱,然而人类所认识的空间仍然只是浩瀚宇宙的一个角落,还有很大的空间有待去发现。哲学的海洋也是如此,它会随着人们的探索不断丰富,但永远不可能到达终点。

以“天人合一”思想来说,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基本命题、核心和灵魂,是古人对人与环境关系的高度总结,主张天人合一,强调天与人的和谐一致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主要基调。历代的人都谈天人合一,不仅没有被淘汰,反而随着认识的发展与时俱进,不断被赋予新的内涵。天人合一之天逐渐从原来狭隘的天圆地方的小视野中走出,上升到环境、宇宙的层面,合的内涵也在不断扩展,环境与人不仅有着相同的本原,构造上也保持共通,遵循相同的宇宙规律,具有对等的感知能力,并统一于宇宙这个和谐的整体,也即是环境与人的同源、同构、同律、同感、同和。在如今构建和谐生态、重视环境保护、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大背景下,天人合一将焕发其新的生命力,发挥其指导作用。

所谓本土化,是指新生文化和外来文化对本土冥冥中某种力量的无条件妥协与靠拢,不再是虚怀若谷的接纳,取代以低弹性、高硬度的准入原则,即水土的包容性变差了,对作物的生长更为苛刻。中国当下的文化环境很有特色,任何国产的主张或理念都表现出对政治与权力的亲和,善于迎合以“国情”为名的文化特征,缺失应有的个性与风骨,多少影响了哲学与其它文艺形式多样性发展的尝试。当然这里面有极为复杂的现实考虑与政治因素,无意深谈,所寄望者无非能够开放与控制并举,提升一些包容度,为文化的发展输入更多的氧气。

结合上述问题来看新时代精神文明的建设事业,中华文化伟大复兴具有的优势与面临的阻力则不言而喻。中华文明五千年未曾断绝的传承与积淀,和文化为基调所赋予中华文化的包容性与兼容性,先天水土优越;传统文化承继不力,文化创新乏力,文化管制大力,水土有心无力。

“问源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只谈改革而不开放,其结果是闭门造车,水土千犁仍乏力;只开放而不改革,其结果是浮于表面,养分难以融入大地肌理。只有将二者结合起来,深化改革适度开放,耕耘兼施肥,才能重现大地水土的生机,培育出芬芳香甜的果实。

哲学的味道是空谷幽兰的暗香,独行于山间,空灵如许。

哲人孤僻而淡然。深居简出,少现红尘,但他们并不空虚,反而寂寞得一派淡然。

哲学家在生活上也只是凡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但他们却能在思想上取得常人无可企及的高度,并不在于哲学家多富足,生活环境多优越,有多少良师益友,而在于心灵的豁达与意志的清醒。哲人的思考就是要深入人间最幽深的小径,而名利、情感都是障碍,唯有豁达才能割舍尘俗的羁绊,不汲汲于得失,才能置身事外保持旁观,以理性主导思想,不受纷繁外物迷惑保持清醒。正是这份豁达与清醒使他们守住了内心真正的坚持与追求,高居哲学的云端,不受世俗沾染。

在哲学界有个妙谈是“哲学家都是单身汉”,众多哲学大家不约而同时选择了独身,包括大名鼎鼎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伏尔泰、康德、尼采、笛卡尔、叔本华等等。这些伟大的哲人,并不是因洞察世间丑恶而沮丧或逃避,而是自主选择了孤独,甘于清贫,甘于寂寞,如空谷中的幽兰。也正因这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寂寞,使他们能够坚持纯粹,守住真心,不畏浮云遮望眼,成为替时代思考的伟人。

红尘纷扰,人们为了名利头破血流,殊不知这些所得所失,在生命的庄严而前微如尘土。执念让人在人生的游戏中享受沉浸式的快感,同样也因难以割舍带来切肤的痛楚,凡人的自我劝谏恰又是铭记快感、遗忘痛楚,然二者作为客观对等的精神状态,否定了痛苦,幸福便也虚幻不实。哲人善于调和人性历险中爱恨嗔痴的矛盾,洞明无端来去烦恼,将心真正皈依于切实可靠的存在。

搞学术研究也好,做人也好,行至深处都如同深山修行,寂静寥落。寂寞对于懵懂的人是种折磨,因为他们心中无物因而孤处时满目空墙。对于修行的人而言,寂寞是一种历练,摒除外物滋扰,孤身参悟,诸知见障无名惑都将拨云见日。对于通达人事的智人,寂寞是一种难得的享受,静心时大千世界自动疏远于外,万事不萦于怀,宁静无碍,微小的幸福也将放大,于无声处闻有声,于无人处见众生。

我们既达不到哲人的高度,也无需强求如哲人的觉悟,所求无外是生活中的心安。将人生当作一种修行历练,明眼以观,炽心以待,一路撷来的欢娱是天赐之喜,欣然享之;遭遇的苦痛不外是必经的过程,坦然受之。哲学不能直接化解生活中的疑难,严峻的现实仍旧严峻,必然的失去无可挽回,但它能够解放人的心灵,用更平和透彻的心面对生活的苦乐,豁达乐观,心头的困惑自也化消无形。慧眼看世态,灵心主言行,则“修齐治平”无所碍也。

事实上,当今哲学的没落和变异,也不单纯是中国的问题,而是普遍问题。从人类文明开始,从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到蒸汽机时代,人类从未停止过对宇宙自然的思考,哲学不断结出丰硕成果,芬芳了整个世界。可是到了如今的信息时代、互联网时代,哲学反而沉寂了、边缘了,这是人类精神的滑坡,也是哲学家道德情操的缺失。

竹子开花,是因遭逢水土气候或虫害剧变、面临生死攸关之自然应对。晋人郭璞在《山海经注》有载:“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以竹花譬喻,实为警惕,当今学术圈乃至整个社会文化环境已面临水土流失、气候反常、“虫害”肆虐的严峻现实,哲学大会更应该是一场哲学的自救、国人精神的自救。

最后我要再说:守住清贫,守住寂寞,守住情操,守住传统,守住理想,我们才能守住人类精神的家园,守住人类智慧果实的芬芳。(李说当然 12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