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不会有《一步之遥》

带着对《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的美好记忆,观众期待着能够再看到一部嬉笑怒骂、荷尔蒙十足的《让子弹飞》,没想到却是一部充满狂想和呓语的升级版《太阳照常升起》。

姜文大概是天才型的导演,其电影思维天马行空,人物个性张扬,霸气外露,台词密集、跳跃、幽默,大量双关隐语,富于讽喻性和解构性,表演风格、影像美学皆夸张而极致,极具阐释与想象的空间,个人色彩强烈鲜明,是极少数能将观赏与思想、商业与娱乐平衡得很好,既得到影迷的推崇,又得到业内研究者认可的导演之一。

正因为天赋才情,不拘一格,所以才会剑走偏锋,不拘成法,《阳光灿烂的日子》以个体眩目的私人记忆代替”文革”沉重的群体记忆,《鬼子来了》从被卷入战争的底层视角切入,堪称中国迄今为止最深刻的战争片,《让子弹飞》则是一次狂欢,象征性地满足了民间因社会不公、贫富悬殊积压多年却无从释放的反抗情绪。这几部影片的共同特点是,它们都从小说改编而来,其故事、主题、叙事、人物都已基本确定,姜文的才情体现在,在浩如烟海的作品中找到这些原著,将它们电影化,放大并极致化。那些优秀的原作都打上了姜文的烙印,甚至在一定意义上超越了原作。

然而,当姜文试图原创,拍出《太阳照常升起》,以及这部《一步之遥》的时候,却暴露出其致命的缺陷。那些形式感的东西还在,影像、语言风格等等,但当他想要表达深入与深刻,想要有所寓意的时候,由于缺乏扎实的原著支撑,其才情无从附着,又被极度膨胀的自信乃至任性所驱使,最终将自己的作品变成了个人化的无节制狂想,变成了看似深刻有所寄托却实则空洞无物的呓语。

《一步之遥》的故事发生在上海,但影片除了租界的概念和几句上海话,和民国历史语境几无关系,这是个发生在真空中的故事。在某种意义上,它比周星驰的《功夫》的语境还要虚拟和抽象。

无所不能的教父兼忽悠马走日伙同警察项飞田帮军阀公子武七洗钱,举办轰动世界的选美大赛,选美皇后完颜英非要嫁给马走日,马走日因不愿舍弃自由拒绝,两人抽了大烟经历迷离美景后车祸,完颜英死,马走日在舆论中成了杀人犯逃亡,要借军阀之女武六找大帅说情,无意中解救了项飞田,自己继续逃亡。项飞田恩将仇报设计将其抓捕归案,与武六、武七合谋拍部真人情景再现凶案纪录片,要让马走日亲自出演,试图在过程中将其杀死。拍摄中马走日不配合,被法租界抓获。武六爱上了马走日,让父亲将其引渡回来,又在父亲纳妾仪式上解救了马走日,两人一路逃亡,众人追赶,最后马走日被击毙。

剧情看似正常,然而影片却绝非一部常规影片,好莱坞的剧本主管瞄一眼就会将它枪毙。除了冗长突兀且无意义的几个歌舞场景,整体上它的叙事是断裂而跳跃的,行骗-爱情-逃亡-死亡,缺乏贯穿性的欲望动机,人物行为逻辑大多经不起推敲,形同儿戏。人物性格则飘忽不定且概念化,观众几乎无法对人物形成情感认同。两个小人物为何能够操办如此轰动的选美?若是能量巨大的教父,又为何连个车祸都摆不平而要陷入逃亡?热爱电影的武六出场,你以为她会是里芬斯塔尔,没想到突然就成了为爱私奔的怀春少女。马走日上一秒是教父,下一秒是骗子、文艺中年知识分子,再下一秒成了带着性虐用具的性奴,再下一秒又成了被冤枉奋起反抗的悲情英雄,最后竟然成了广场上当众宣讲人生哲理的启蒙思想家。当他被构陷的时候,你以为影片会是反讽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但转眼又变成了默片时代棍棒喜剧的无聊追逐。影片上一秒还在上海,下一秒就逃亡到了福建土楼。风车里钻出来,满山遍野全是新郎新娘。当武母坐着吉普车追逐,端着机关枪疯狂扫射的时候,影片之荒诞与荒谬达到了顶点,几乎变成了一部标准的cult片(编者注:cult电影,是指某种在小圈子内被支持者喜爱及推崇的电影,拍摄手法独特、题材诡异、剑走偏锋、风格异常、带有强烈的个人观点、富有争议性,通常是低成本制作,不以市场为主导的影片。简而言之,就是属于非主流领域却能在特定的年轻族群中大受欢迎的电影作品)。而当姜文端着架子在高台布道宣讲的时候,他的自信、任性与盲目自恋也同样达到了极致。

影片看似一部黑色幽默喜剧,但偏偏既无幽默(全场基本上没笑声),又没有黑色喜剧的深刻讽喻性。看起来与戈达尔《筋疲力尽》有些相似,但又缺乏后者的现代主义背景和影像语言的革命性意义。你以为说一句to be or not to be,就深刻了吗?

可悲的是,《一步之遥》是当前中国电影产业特殊时期的产物。

好莱坞绝不可能拍出《一步之遥》,并非达不到它的制作与艺术水准,而是这样一部原本个人风格极强的小众化电影,在好莱坞工业体系流程中,在剧本阶段就一定会被毙掉。然而这部应是小众的影片,竟然能够获得如此巨大的投资,在上映前可以享受到超级商业大片的舆论、营销与放映规模,这在全世界都是罕见的,可称奇迹。

国外当然也有非常多极其个人化的、带有实验性质的影片,但它们一定是低成本、小制作的。在电影史上,从《党同伐异》到《天堂之门》,那些试图按商业大片规模来制作的小众化艺术电影大多遭到了票房惨败,这样的制作模式是不可持续的。艺术电影的生存法则是,以小制作来保证即使在相对小众的国内国际市场也可以收回成本,并保证未来的再生产循环,也只有这样,它们才可以去尽情发挥导演的个人才情,展现那些与主流价值、主流审美相悖的实验性与探索性。贝拉·塔尔、大卫·林奇、科恩兄弟、戈达尔(包括国内的贾樟柯)等莫不如此。虽然有的影片将艺术与商业平衡得很好,如《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阿拉伯的劳伦斯》、《七宗罪》等,但整体上看,艺术是艺术,商业是商业,《变形金刚》、《蜘蛛侠》一定与《穆赫兰道》、《三峡好人》不同,它们各有各的活法,也都可以活得好。这种分野是得到电影工业乃至社会默认的。

然而在中国,电影工业真正在体制上从计划经济的宣传品时代,转入市场经济的文化商品时代,不过十年的时间。与西方国家百年成熟的电影工业,成熟的电影创作、流通和评价体系相比,中国电影还处于初级阶段,不论在官方、传媒还是大众层面,甚至连基本的艺术电影与商业电影的分野都尚未形成。对电影艺术、大师导演的自然推崇,与市场爆发之下不可遏制的票房崇拜离奇地纠缠在了一起,造就了许多畸形的现象。向艺术片要高票房,向商业片要艺术探索,无疑是南辕北辙。

姜文之前影片积累的良好声誉,尤其是前作《让子弹飞》在口碑与商业上的成功,使得资本市场几乎无条件地放任了姜文个性上的自信甚至自大,”超越《变形金刚》的20亿纪录”,《一步之遥》的营销充分显示了对于这部本质为小众影片其自身特点、类型及其在电影工业中定位的不自知。

中国电影正在经历一个特殊的转折过渡时期。产业数据的激增与内容创作上的贫乏形成强烈反差,古装武侠片式微,堆砌明星大片失势,喜剧与青春片受宠,现实主义风格重新引起关注,新一代观众群开始主宰影院,传统大导演影响力下降,新导演、跨界导演崛起,新的秩序与规则正在形成。《一步之遥》无疑正是这个混沌与模糊时期的特殊产物。(作者系解放军艺术学院军旅影视制作教研室主任,副教授)